1925年,徐志摩到莫斯科三天后感慨:"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,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,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花厅的那一间屋子。"他想起陈西滢说过苏俄来了会怎样:"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。要不然不但没饭吃,竟许有坐牢监的希望。"
"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,可以实现的,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却隔着一座海,一座血污海,人类泅得过这血海,才能登彼岸,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。"
这是1925年徐志摩在莫斯科的感想,写在了给《晨报副刊》的文章里。这一年春天,他乘火车途经苏俄去意大利。火车在西伯利亚驶过,他注意到人们神情阴沉,似乎不知道"什么是自然的喜悦的笑容"。到了莫斯科,他去拜访托尔斯泰的女儿,得知托尔斯泰、屠格涅夫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已经不太能见到了,健在的重要文学家几乎都离开了苏俄。
徐志摩去瞻仰列宁的"金刚不坏之身",进门就看到一个地球模型:"从北极到南极,从东极到西极(姑且这么说),一体是血色,旁边一把血染的镰刀,一个血染的锤子。"这时,他明白了罗素为什么批评苏俄。
1920年,亲苏的罗素在访苏之后转而批评布尔什维克:其一,为了实现理想,"人类需付之代价过巨";其二,即使付出巨大代价,理想能否像宣称的那样一蹴而就,依然需要存疑。徐志摩对罗素的变化有些不以为然,称为"入红境者,红心红德之罗素;反(应通'返'——引者注)白邦者,白心白德之罗素也"(《罗素游俄记书后》)。
在莫斯科待了短短三天后,徐志摩却理解了罗素。他甚至这样想象未来:"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,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,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花厅的那一间屋子⋯⋯"他还想起曾和陈西滢讨论过苏俄来了会怎么样,陈西滢说:"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。要不然不但没饭吃,竟许有坐牢监的希望⋯⋯"
那时胡适不同意徐志摩的看法。1926年,胡适途经苏俄去英国,他的行程和徐志摩很相似,也是在莫斯科逗留三天,但观感和徐志摩很不相同。胡适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,"苏俄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政治新试验;他们有理想,有计划,有绝对的信心。"虽然他也认为苏俄是"狄克推多"(独裁),但又认为这是通往"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"的过渡阶段。
1933年丁文江从欧洲返回中国,途经苏俄。与罗素相反的是,在访苏之前,丁文江曾经批评苏俄的残酷,访苏之后他却转而认同苏俄。在随后的"民主与独裁"论战中,丁文江主张"新式的独裁",这时胡适成了他的论敌。
等到上世纪40年代,更多的知识分子倾心于苏俄的魔力时,胡适撰写了《两种根本不同的政党》,严格区别英、美、西欧式的政党和苏俄、意、德诸国的政党。
进入近代以来,中国先是坚持天朝上国的定位,拒绝向"蛮夷"学习,屡战屡败之后,开始放下身段,师"夷"长技。晚清"以日为师",民初"揖美追欧",到了20年代,"以俄为师"成为主旋律。
1918年,苏俄发布宣言,放弃其在华一切利益,这是中国知识界开始亲近苏俄的重要契机,也是我们熟知的一段历史。但需要指出的是,苏俄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,而是在外蒙古和中东铁路问题上对中国利益造成巨大的伤害。同时,把"反帝"话语引入中国,苏联代表国际主义,其他各国被称为帝国主义。
1925年,访欧归来的徐志摩主持《晨报副刊》。当时陈启修发表文章《帝国主义有白色和赤色之别吗?》,认为苏俄不是帝国主义。徐志摩主持的版面发表了张奚若的反驳文章,随后展开"苏俄仇友问题"的讨论。思想问题的讨论,如果仅限于纸面,再激烈也无妨,但当时的左翼力量却火烧《晨报》馆,这种行为恰恰从反面证明了徐志摩的观点,在现世界和那天堂之间隔着血污海。
徐志摩的这段话,今天听来并不新奇,因为此后诸多"反乌托邦"的小说和实践,反复验证了"通往地狱之路是由美好的愿望铺成的"。哈耶克曾经引用过荷尔德林的话:"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,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。"徐志摩未必读过这段话,或许,他读过波德莱尔的《人造天堂》:"那些追寻天堂的人所得到的是地狱,他们正在成功地准备着这个地狱、挖掘着这个地狱;这种成功,如果他们预见到的话,可能会吓坏他们的。"
在20世纪中国,对于正在发生的历史具有精细洞察力的,恰恰是今天被视为"小清新"教父教母的作家,一位是徐志摩,一位是张爱玲。徐志摩不必多说,张爱玲的小说对于未来有着准确的预判,远非"小清新"所能概括。■
作者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副教授
没有评论:
发表评论